其实老男人不会是一眼看出来的惨。
会像棵病歪歪的杂草，行动上糊里糊涂收拾东西跑路了，心理上还左牵右挂什么都放不下，脸色青白钻进落脚处，晨昏颠倒睡了几天又立刻爬起来找工作。
发生什么事都得先活下去。
第一个表现出来的是生理反应，水肿，孕吐，以及随之而来的胃口不佳。在工位昏迷进了医院才后知后觉还有一个小豆芽需要自己照顾，只能逼着自己吃高油高糖的工作餐。
厂子里的工人每天做的都是体力活，吃这些才是最香的，好像猪拱食似的吃完一批人又换一批，老男人坐在角落，吃一口咽五分钟，确认都进了胃袋才吃下一口再吃下一口，中间喝几口水，看着满满一大盘工作餐发愁，最后很有罪恶感地倒掉大半份，顶着保洁和厨房好奇的目光往杯子里盛紫菜鸡蛋汤。
中期会好一点，食欲恢复面色也没有那么吓人，可能是为了把从前吐出去的都吃回来，隐隐约约有点馋嘴的征兆，吃完饭没多久就想吃零食。老男人从前没有吃甜食的习惯，对这股馋劲儿束手无策，路过二楼茶水间看见柜子上的巧克力，害羞地拿了一块儿，抿在嘴里。
工厂里都是男人，仅有的几个女员工都在二楼的办公室，每天打照面。坐他旁边的是个实习生小姑娘，圆圆眼睛圆圆脸，个子不高嗓门却很亮，听笑话会大声笑，露出牙齿整齐如编贝。办公桌下面是人手一个三层小柜子，最下面一层最大，小姑娘塞满了各色零食，下午犯困就翻出一包小零食吃一吃。
往常老男人是不在乎的，但现在肚子里想有个无底洞，嘎吱嘎吱的声音勾得他不住地朝小姑娘那个方向看。圆脸小姑娘也很有眼力见，立刻拿出来一包新的放到老男人桌子上，说快尝尝，我最近最喜欢的。
工厂给的工资不高，却能保证每天按时上下班，不过远在郊区，得做班车上下班。老男人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，四处求职，直到仅有的几万存款耗尽才找到工作，每次都坐在班车最后一排，同一站点的也是这个圆圆脸的小姑娘。
小姑娘不怕生，第一天下班热乎乎跟他说哥咱们真有缘分啊。
接着又说，哥，怎么不见嫂子来接你啊？
老男人被这句话刺痛了，但没表现出来，笑盈盈夸她真是个小机灵鬼，说你穿得少，快点回去吧。不过也没很多时间让他纠结这件事情，年底工作特别忙，尤其是他们部门要做各种总结，老男人连着加了好几天班，最后一天在家里摔倒了，流了好多血，强撑着打开防盗门等着救护车上门。
孩子早产，他也睡了好几天，孩子住的小玻璃箱比他病床还贵，几千块的存款一下子就不见了，医生问伴侣的情况，支支吾吾说不出来，大概是看他有难处，直说建议好好修养，可以请个护工帮你两天。
不幸中的万幸，孩子没什么毛病，身体弱一点，医生说保证营养摄入可以慢慢补回来。
孩子都是吞金兽。老男人终于对这句话有了实感，母婴用品像是金子做的，一个周就能用掉他一个月的房租，月子里整日提心吊胆的，又怕饿死街头，又怕来抢孩子，身体也落下些毛病，才降温便裹得严严实实。
他出了月子赶忙找副业做——按电子灯，计件算钱。老男人算了算，每天多干两个小时孩子每顿就能多冲一勺奶粉。
生活又这么紧巴巴过下去，老男人也习惯了工厂里的工作餐，多打一些晚上带回去当晚饭吃，白天可以托付给楼下开超市的小夫妻，每个月要给人些辛苦钱，晚上坐在摇篮旁边再按几个小时电子灯。
孩子大一些便没那么金贵了，可以吃点稀溜溜的糊糊，老男人没那么大压力，晚上也睡得着觉，腰间马上就长出些脂肪，浮浮软软裹在身上。
这个时候的老男人是最有一番不自知的风韵，虽说长了点肉，腰腹柔软，面颊上还是隐隐带些苍白病色，讲话温声细语，一双泥棕色的眼睛瞧人总有股说不出来的脉脉含情，稀疏的睫毛温顺地半垂着，只有用心者才能偶尔窥探到缝隙中滴落落下的母神似的怜悯。